什么才是纯粹的爱？

来源：南方都市报

《酥油》，江觉迟著，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8月版。

看《酥油》，我想到最近大热的电影《山楂树之恋》。这样的联想并非无理，因为两部作品都讨论到了爱情，或者，它们都让人想到什么是爱，什么是纯粹的爱。

在一个“宁可在宝马里哭，不愿在自行车后面笑”婚恋观盛行的时代里，认识到重新寻找到“纯爱”的重要性，仅凭这一点，张艺谋或许真的可以称为“大师”，至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接近大师的。但是，《山楂树之恋》真的能帮我们寻找到纯爱吗？那令人颤栗的无法完成的性爱，那压抑的身体欲望以及在自行车后面的欢笑，真的能支撑“纯粹的爱”这一命题么？我当然知道关于这部电话有着为数不少的讨论，也知道据说有很多的人在电影院里飙泪(现如今中国观众的泪点未免越来越低了)。或许《山楂树之恋》里的所有爱的细节都算得上纯粹了，自行车、压抑的身体之爱以及不敢拉手和羞涩的美等等，也都是今天看来的纯粹。但是，它带着历史语境的限制——在今天看来，自行车的爱太过简陋了，可是当年，能有自行车的人哪里是普通之人呢？试问，如果老三不能给予静秋那么多当时寻常男子难以给予的物质关心(放在今天看来，老三其实怎么说也是个官二代)，她会爱他吗？

原谅我的不从善如流，在一部纯爱电影里看到了那么多的物质和不纯，以及清浅，而在一个并不标明纯爱的文学作品中恰恰看到了纯粹。比如江觉迟的《酥油》。也许作者写作这部作品的技术层面有些青涩和不纯熟。也许这部作品还可以写得更深刻或复杂，但是，它还是能让人感动和触动，这是来自内心最本真的触动。

梅朵是一个内地女子，她在藏地生活五年，做志愿者。她寻找流浪的孩子并无私地给予他们孩子所应该有的教育。在此过程中她与藏人月光相爱。也是在这五年中，她的身体在高原受到了损毁，而在回城治病时，命运捉弄了相爱之人，月光为了给她祈福而遁入空门，梅朵留下永远的遗憾。

这是依据真实故事而成的小说，或许还有着某种自传性的影子。它有许多令人感慨的片断。比如梅朵回到城市后的“平原反应”，比如她已经不会“泡茶”——那是一种生活方式与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激烈碰撞。五年的藏地生活使梅朵种下了严重的病症，事实上，月光也可以陪她一起去看病，但是，在他们学校读书的孩子们呢？他们会有流失的危险……这真是不一样的恋情，小说中藏民生活条件的艰苦以及单纯明朗，寺庙里的转经和祈祷，那些雪山、经幡、酥油，都构成了这时代陌生化的爱情。

从最稀松和最世俗的角度看来，他们的爱情很难理解，就像我们很难理解一个女孩子好端端地要去西藏生活五年，这难道不是自我放逐吗？这世界上有谁愿意主动爱苦呢？但是，我们也得深刻认识到，这样的爱与情感事实上理应获得理解，我们应该真诚地理解那些有理想、有道德追求的人。梅朵是清贫的，但她有着精神上的美好和纯粹，她是以奉献为美的人，她值得尊敬——这是那些天天计算贷款、工资、车子，把房子作为一生奋斗目标的人所无法体验的一种生存境界。因为大多数人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所以我们，和我们的时代，更应对这样的人、这样的追求，表达应该有尊重和祝福。

在我看来，梅朵和月光的爱情更接近纯粹，是不附属于任何物质意义的，月光没有钱，没有地位，生活在偏僻之地。他和她相爱的情愫中，包含有对藏地生活的共同热爱，包含有对失学孩子共同的爱——有共同的理想、“志同道合”，这是被我们久违的爱情基础，应该重新被认识和认知。

当然，在阅读过程中，我也有更复杂的情感：我看到了那隐匿在文本之外的碰撞。当我读到江觉迟在作品中对“转经”、“天葬”、“僧侣”的讲述时，讲到她面对月光哥哥脱口而出的对超度的质疑时，深刻意识到唯物论思想与藏传佛教在此发生了一次潜在的对话和交锋。这使我不得不想到进藏者对藏族的情感问题——他们是现代文明的“使者”吗，他们是“拯救者”吗？如果不，我们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他们更好地相处相融呢？我没有答案，我对此极为困惑。事实上，我也认为这是每一个到偏远之地生活的人共同需要面对的问题。这种交锋也出现在了两个恋人之间。月光曾请求梅朵不要对他的信仰质疑，一如她也实在无法认可月光看到活生生的她后依然不愿还俗一样。你知道，在我们寻常所受到的教育里，为了爱，我们可以抛弃一切呀，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可以还俗？

为什么不可以还俗？我想到一部关于弘一法师的电视剧里的镜头，那是他的日本女友的不甘和痛苦。尽管我看到了电视剧里弘一法师的平静，当时年幼的我多么渴望才子佳人永远相伴到白头！越来越成长后我认识到自己当年的肤浅和轻薄。弘一的遁入空门未必是受苦，未必没有爱，“悲欣交集”正道尽了他对人世的诸多情感——尽管月光和弘一法师遁入空门的理由不同，道行也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作为有信仰者并愿意为信仰服务终生的人，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月光与梅朵的爱是纯粹的，他遁入空门为亲人和梅朵进行超度的情感是纯粹的，他愿意永远留在佛门的爱也是纯粹的。梅朵要求爱人重回身边时内心是无比痛苦的，但是，她终究会明白，那也是一种情感表达。人间有纯粹的爱，人间也应该有大爱。这样的大爱，既包括像月光一样那些转经和念佛之人，也包括像梅朵那样一无返顾在藏地生活的人。

这便是读《酥油》带来的感悟——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张艺谋先生在访谈里不无犀利地认识到我们时代“纯爱”的缺失，而《酥油》则使我们重温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