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显微镜下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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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的不善良是世间一大恶，但也容易被忽略，又因易被忽略而有泛滥成灾之虞。“邪恶的奥康纳”写出了寻常人可怕的一面。

会注意到弗兰纳里·奥康纳，不是因为她所受到的盛誉，而是因为她养孔雀，且早逝。

她的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里，我喜欢《好人难寻》和《流离失所的人》两篇。《好人难寻》开篇就像卡佛的那些小说—直接切入日常生活片段，旁观着中近景中的人物在那儿活动、说话。一个跟儿子、媳妇同住的老太太在那儿絮叨，别人都不听她的，孙儿也不把她当回事，但她对自己还挺当回事的，第二天一家人一块儿出门去的时候，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领口上还特意别上了一枝布做的紫罗兰，里面暗藏着个香袋。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这是张爱玲一般的刻薄。接着又是一路白描，老太太建议绕路，她儿子竟然迁就了她一次，不过多半是为了迁就被她忽悠到了的小孩子们，结果老太太突然想到她是记错路了，没好意思说，就在那时，他们的车翻进了沟里。“老太太蜷在仪表盘下，希望自己受了伤，这样柏利就不会马上冲她发火了”。“我们出车祸了！”小孩“尖叫着，声音里有阵阵狂喜”，但“可惜一个人都没死”。

过了一会儿来了辆过路车，他们向来人求助，忽然认出眼前的人是先前报纸上见过的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越狱逃犯，老太太说破了这一点，“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似乎还有点儿得意的意思。“您不会冲一位老太太开枪，对吧？”这个老太太很怕死，不断想要说服逃犯放她一马，包括她的儿孙都被拉到树林里干掉了，她也没放弃，而且保住自己性命的企盼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以至于对别人都死了也没多往心里去。最后她也被打死了。

“她废话可真多，对吧？”逃犯的伙伴说。“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逃犯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有趣儿！”逃犯的伙伴说。“闭嘴，”逃犯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结尾这两句话为整篇絮絮叨叨的小说陡然添了精神，显得硬朗、干脆，这种时不时抖露出的硬朗、干脆，是奥康纳的小说比卡佛的小说好看的地方。

《流离失所的人》写的是一个农场里接纳了一户波兰难民，那个波兰男人干活又快又好，没有原来农场里白人帮工的毛病，也没有黑人帮工的毛病。他没毛病，他本人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别人都不那么干。农场主是个寡妇，她对他满意得不得了，打算把身边的懒鬼、手脚不干净的人都给打发了，原本地位稳固的人也发现自己地位不保，心生嫉妒。奥康纳的尖锐之处在于，她继续写道，进而连农场主本人也开始对波兰人感到“不对劲”，这是一个“居然”，但这“居然”又合情合理地发生在这个观念褊狭，因此而多疑的妇人身上，她像所有庸人一样不能容纳与众不同的人，这个“众”当然只是她认识中的“众”。她想赶走他，就是没什么理由，波兰人无可挑剔，她自己也找不到特别正当的解释。最后，一场可以说是众人期待的机器事故—他们可以出声提醒他躲开，但没有—使波兰人丧了命，在那之后，农场的帮工们也纷纷离去，农场也垮了。

在奥康纳笔下，人的自私清晰可见，口吐真理者杀人不眨眼，普通人并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却不善良，他们狭隘的心胸和不善良的本性往往是世间一大恶，但也容易被忽略，又因易被忽略而有泛滥成灾之虞。神父的说教没能帮助任何人，也没能帮助奥康纳逃脱家族宿命。她39岁时死于红斑狼疮，人称“邪恶的奥康纳”。